“阿姨,您可太有福气啦!上次您孙子来的时候我就想说来着,那几个孩子都跟您长得像,特别是眼睛!”
抽血的时候,年轻护士一边忙活一边笑着搭话。
苏雨晴客气地笑了笑,语气平和地纠正这个不算严重的误会。
“小姑娘,你认错人啦。”
“我跟我先生一辈子没要孩子,是丁克。”
护士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,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。
“怎么会呢?您不是陆志明先生的妈妈吗?”
“他总提起您,说您以前是跳舞的,气质特别好......”
护士后面的话,苏雨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。
01
展开剩余97%陆志明。
这个名字她从没听过,却和丈夫陆建军同姓。
陆志明这个名字,冷不丁就扎进了她被宠爱了五十年的日子里。
陆建军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,醒来先看一眼身边的妻子苏雨晴。
这会儿苏雨晴侧躺着,一缕花白的头发贴在脸颊上。
晨光里,她的皮肤看着格外薄。
在他眼里,她还是当年那个扎着两条小辫,在练功房里踮着脚尖练舞的姑娘。
他走进厨房,先把粥熬上,接着拿了两个鸡蛋放进小锅里煮。
做完这些,他抓起门后挂着的布袋子,出门去买苏雨晴爱吃的那家小笼包。
巷子里很清静,只有几声鸟叫,还有邻居家收音机里飘出的粤剧调子,听得不太真切。
陆建军走路腰杆挺得笔直,这是在部队里落下的习惯。
等他提着小笼包回来,苏雨晴已经醒了。
她穿着真丝睡袍坐在梳妆台前,慢悠悠地往脸上抹着雪花膏。
“建军,你回来了。”她从镜子里看到他,声音软软的。
“嗯,快来吃吧,粥要凉了。”
他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,又把一碟醋推到她手边。
苏雨晴小口吃着东西,动作透着股从容。
她以前是广州歌舞团跳芭蕾的,举手投足都带着韵律劲儿。
后来脚不小心受了伤,没法再跳,只能提前退团。
是陆建军把她从失落里拉了出来。
那时候陆建军还是个年轻军官,不爱说话,但眼神特别亮。
他跟她说:“不跳舞也挺好,以后我养你,你只管天天开心就行。”
结婚的时候,陆建军主动提了不想要孩子。
理由简单又实在:“雨晴,我这工作性质你也知道,说不定哪天就被派去别的地方,一走好几年。”
“我不忍心让你一个人辛辛苦苦带孩子,更怕万一我出点什么事,孩子从小就没了爹。”
“咱们俩过日子挺好,我把所有的好都给你一个人。”
苏雨晴被这番话打动得不行。
在那个年代,男人主动说不要孩子,得有多大的勇气啊。
她觉得这就是陆建军爱到极致的表现------宁愿自己受“无后”的非议,也要让她过得安稳省心。
从那以后,她就心甘情愿跟着他守着“丁克”的约定,把这当成两人爱情最结实的根基。
吃完早饭,陆建军从他宝贝得不行的书房里拿出个小盒子。
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纪念日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他把盒子递给苏雨晴。
里面是枚玉佩,颜色是温润的浅绿色,上面雕着朵小小的白玉兰。
玉的质地不算顶尖,但打磨得特别光滑。
“又乱花钱。”苏雨晴嘴上埋怨,眼睛里却闪着光。
“不贵,我自己磨的。”陆建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找老乡弄了块石头,磨了好几个月。”
苏雨晴把玉佩贴在胸口,玉是凉的,心里却暖暖的。
她知道,丈夫就是这样------不爱说“爱”,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爱。
她看着陆建军,这男人已经七十五岁了,头发白了大半,脸上刻满皱纹,可肩膀还是那么宽。
陆建军书房有个抽屉,一直锁着。
她问过一次,他只说是部队的旧文件,没什么好看的。
她就再也没问过。
她信他,就跟信自己要呼吸一样自然。
家里账本上,每年都有几笔不小的汇款,收款地址是北方一个陌生城市。
她也不多问,只当是丈夫接济远方的穷亲戚。
他每年还要去那个城市一趟,说是探望牺牲老战友的家人,每次去都要待一周。
她也习惯了,觉得这是男人们的情义,自己不该打扰。
她的世界里,有他就够了。
02
苏雨晴的日子过得很规律:上午陆建军陪她去公园散步。
下午她睡个午觉,醒来的时候,陆建军已经泡好了红茶。
晚上两人一起看电视,要么就是他给她读报纸。
她这辈子,几乎没为柴米油盐操过心。
年轻时邻居们羡慕她嫁得好,老了邻居们又羡慕她被宠了一辈子。
她已经好久没自己出过门了。
去哪儿、做什么,陆建军都会提前安排好,然后陪着她。
她就像被养在精致笼子里的鸟,习惯了主人每天递来的食物和水,早就忘了天空是什么样的。
当然,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。
她就喜欢这种被安排、被照顾的感觉。
其实她的脚伤早就好了,但陆建军从来不让她多走路,也不让她提重物。
家里所有家务,全是他一个人包了。
有时候苏雨晴过意不去,想搭把手,陆建军总会把她按在沙发上。
“你坐着歇着就行,看看电视。”
时间长了,她也不再坚持。
她就像温室里养的名贵兰花,经不住一点风雨。
这种平静的日子,被一件小事打破了。
那天下午,苏雨晴午睡起来,觉得胸口发闷,喘不上气。
陆建军急坏了,立马就要带她去医院。
苏雨晴拦住了他。
“没那么严重,就是有点不舒服,可能这几天天气闷的。”
“明天我自己去社区医院看看就行,你别大惊小怪的。”
陆建军皱着眉,还是不放心:“我陪你去。”
苏雨晴难得固执了一回:“你明天不是跟老王约好下棋了吗?都说定了。”
“我就是去做个检查,又不是大病,我这么大年纪了,还能丢了?”
她其实藏了点小心思。
她想自己出去走走。
这种被过度保护的日子,偶尔也会让她觉得闷得慌。
她想试试,自己一个人办点事,哪怕只是去医院做个检查。
陆建军拗不过她,只好答应了。
他反复叮嘱,让她带好手机,有事马上给他打电话。
第二天,苏雨晴特意收拾了一下。
她穿了件淡紫色旗袍,外面搭了件米色羊绒开衫,还化了点淡妆。
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她觉得气色好多了,胸口的闷胀感也没了。
她甚至觉得,自己可能根本没病,就是想找个借口“放放风”。
社区医院离家里不远,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。
医院里人不多,很安静。
她挂了号,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号。
周围都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老人,三三两两地聊天,说的都是家里长短、孙子孙女的趣事。
苏雨晴听着,心里没一点波动。
她觉得自己和陆建军的二人世界,比这些满是琐碎的家庭生活高雅多了。
终于轮到她了。
接诊的是位和蔼的中年女医生,姓李。
李医生给她做了常规检查,听了心肺,量了血压。
“没什么大问题,阿姨。”
“可能就是季节性的心肌缺血,你这年纪很常见。”
“不放心的话,去抽个血化验一下。”
苏雨晴松了口气,拿着化验单去了化验室。
03
化验室里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护士,扎着马尾辫,看着活泼又热情。
“阿姨,您坐这儿。”护士指了指椅子,手脚麻利地准备抽血工具。
苏雨晴伸出胳膊,她皮肤很白,血管看得清清楚楚。
护士一边找血管,一边笑着说:“阿姨,您保养得真好,看着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人。”
苏雨晴笑了笑,这种夸奖她听得多了,早就习惯了。
护士的针头轻轻扎进皮肤,动作很熟练,一点都不疼。
抽血的时候,护士不经意地抬头,仔细看了看苏雨晴的脸。
“咦?”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,“阿姨,我怎么觉得您这么眼熟啊?”
苏雨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:“是吗?可能我长了张大众脸吧。”
“不是不是。”护士摇摇头,认真想了一会儿,突然一拍手,“我想起来了!您跟陆志明先生长得特别像!尤其是眼睛!”
“陆志明?”苏雨晴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,心里有点犯嘀咕。
姓陆,跟建军一个姓。
护士没察觉她的异样,接着往下说:“对呀,就是陆志明先生。”
“他经常带儿子来我们李主任这儿看病。”
“上次他带大儿子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,那孩子的眼睛,跟您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
“都说孙子像奶奶,真是一点不假。阿姨您太有福气了,几个孙子又帅又孝顺。”
护士的话一连串地砸过来,苏雨晴每个字都听清了,可连起来却觉得特别荒谬。
孙子?几个孙子?
她感觉血液好像一下子凝固了。
过了好几秒,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她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跟平时一样,声音也尽量平稳:“小姑娘,你肯定认错人了。”
“我姓苏,不姓陆。”
“而且我没有孩子,更不可能有孙子。”
她特意加重了“没有孩子”四个字,像是在说服护士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护士愣住了,手里的动作也停了。
她看看苏雨晴,又看看手里的化验单,上面明明白白写着“苏雨晴”。
“啊?不会吧?”护士一脸难以置信,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“对不起对不起,可能真是我认错了。”
“可是......真的太像了。”
“陆先生每次来都说他妈妈身体特别好,是家里的福气。”
“他还说他妈妈姓苏,以前也是跳舞的......这......”
护士的声音越来越小,显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。
姓苏,还跳过舞。
这两个信息一对上,苏雨晴心里那点怀疑瞬间就冒了头,再也压不住了。
要是之前还能算巧合,现在巧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。
“跟您一样的眼睛”这句话,更是让她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陆建军家都是单眼皮,这是他们家最明显的特征。
可苏雨晴是双眼皮,眼尾微微上翘,这是她从她妈那儿遗传来的。
一个姓陆的男人,有个姓苏、跳过舞的母亲,他的儿子还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。
这怎么可能只是巧合?
苏雨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一阵天旋地转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她猛地站起来,也没跟护士打招呼,踉踉跄跄就往外走。
“阿姨!您的棉签还没拿!”护士在后面喊她。
可苏雨晴已经听不见了。
她只想赶紧离开这儿,逃离这段让她窒息的对话。
她扶着墙,一步一步挪出医院。
外面的阳光特别刺眼,晃得她睁不开眼。
她站在路边,看着来往的车,突然觉得自己过了一辈子的完美世界,裂开了一道缝。
04
苏雨晴走回家用了好久。
她没坐车,就沿着路边慢慢晃,根本没个方向。
路边的梧桐叶早黄了,一片接一片往下飘。
她觉着,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,也跟着这些叶子一起掉下去,摔得稀碎。
护士说的话在她脑子里转个不停。
“他说他母亲姓苏,也是跳舞的。”
“陆志明先生。”
“几个孙子都和您长得像。”
“特别是大孙子的那双眼睛,跟您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
每个字都跟小锤子似的,一下下敲着她的神经。
五十年的婚姻日子,像放电影似的在她眼前一帧帧过。
那些被她忽略的,或者说,被她用“信任”和“爱情”裹着不愿细想的细节,这会儿全都清清楚楚冒了出来。
陆建军每年去一次北方。
真的是看老战友家属吗?还是......去见另一个家?
账本上那些定期的汇款。
真的是接济亲戚吗?还是......在尽当爹、当爷爷的责任?
还有那个锁着的抽屉。
里面真的只是过期文件吗?还是藏着她绝不能知道的秘密?
一个接一个的疑问钻进心里,搅得她没法冷静。
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她怕那个快冒出来的答案。
她宁愿相信是护士认错了,是天下真有这么多巧合。
可是,那双眼睛......
她停下脚,看着路边商店的橱窗,里面映着自己的脸。
她盯着自己的眼睛------这双被人夸了一辈子的眼睛。
她没法想象,在别的地方,有个被称作她“孙子”的男孩,也长着这样一双眼睛。
回到家,家里安安静静的,陆建军还没回。
屋里一切都没变,干净整齐,满是生活的味儿。
茶几上摆着她爱吃的零食,沙发上搭着她午睡盖的毯子。
这里的每样东西,都带着陆建军对她的好。
可现在,苏雨晴看着这些,只觉得一阵阵发冷。
这些好是真的吗?还是一个大谎言的装饰?
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,直到天慢慢黑下来。
门锁响了,陆建军回来了,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。
“怎么没开灯啊?”他打开灯,看见苏雨晴坐在暗处,吓了一跳,“是不是不舒服?”
他走过来,想摸她的额头。
苏雨晴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。
陆建军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看出她不对劲了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,声音里满是担心。
“今天......我去医院了。”苏雨晴开口,声音有点哑。
“医生怎么说?要不要紧?”陆建军立刻紧张起来。
“医生说没什么。”苏雨晴看着他的眼睛,想从里面找出点不对劲。
可那双眼睛里,只有藏不住的担心。
“我碰到个护士。”她接着说,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“她跟我说,我长得特像一个叫陆志明的人的妈妈。”
她紧紧盯着陆建军的脸,连他一点细微的表情都不想漏。
陆建军的表情顿了一下,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常。
他笑了笑说:“是吗?那可太巧了。天下这么大,啥事儿没有啊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打开保温桶:“我给你炖了鸡汤,快趁热喝。别想这些没用的了。”
他的反应没一点破绽,连慌都没慌。
要是在今天之前,苏雨晴肯定信他。
可现在,她只觉得他脸上的笑,扎得眼睛疼。
她没动,就静静看着他。
她想,要么是自己疯了,要么,就是这个跟她一起过了五十年的男人,是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。
05
那晚上苏雨晴没睡着。
她躺在陆建军旁边,头一回觉得这个怀抱是凉的。
她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,跟五十多年来的每个晚上一样。
可她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怀疑的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在心里一个劲地长。
第二天陆建军跟平时一样,出门买菜,还收拾了花园。
他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不痛快,对苏雨晴还是那么无微不至。
可他越这样,苏雨晴心里越冷。
她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的背影,突然觉得特别陌生,还有点怕。
她必须找到答案。
这时候她想起了那个锁着的抽屉。
等了一下午,陆建军午睡的时候,她走进了他的书房。
心脏跳得咚咚响。
这是她头一回,背着他做这种事。
她觉得自己跟小偷似的。
她开始找钥匙。
不知道钥匙在哪儿,只能凭着感觉,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摸。
她翻了他的公文包,翻了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。
最后在他常看的一本旧书里,翻到了一把小小的铜钥匙,都有点生锈了。
就是它了。
她拿着钥匙走到抽屉前,手抖得厉害。
她犹豫了好久。
她想,要是现在停下来,说不定一切还能回到过去。
她还能接着当她的公主,守着那份完美的爱情。
可一旦打开,所有的一切,可能就全毁了。
最后,她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锁孔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在安静的书房里,听得特别清楚。
她拉开了抽屉。
里面没有她想的文件,只有一个深蓝色的布包,还有本有点旧的相册。
她的手发着抖,先拿起了那个布包。
打开来,是本户口本。
户主是陆建军。
她翻开第一页,在“户主”陆建军名字下面,清清楚楚印着一行字:“子:陆志明。”
出生日期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。
苏雨晴觉得自己没法呼吸了。
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,耳朵里嗡嗡响。
她扶着桌子,才没倒下去。
她不相信。
她又拿起了那本相册。
相册第一页是张婴儿百日照,照片都黄了,但能看清婴儿的样子。
眉眼之间,确实有陆建军年轻时的影子。
她一页一页往下翻。
照片里的男孩,从穿开裆裤的小娃娃,长成戴红领巾的少年,再到穿军装的精神小伙。
照片背景大多是个普通的北方小城,有黄土坡,有砖瓦房。
那是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。
有几张照片里,能看到陆建军的身影。
他穿着便装,抱着那个小男孩,笑得特别开心。
那笑容她从来没见过------是当爹的才有的,带着骄傲和满足的笑。
她翻到最后一页。
是张全家福。
照片上,已经中年的陆志明身边,站着个女人。
苏雨晴眯起眼睛,手指攥紧相册,凑到台灯更亮的地方。
等看清这个女人的脸,她一下子愣在那儿,相册直接掉地上:
“是她...真的是她!”
06
相册摔在地板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,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。
苏雨晴僵在原地,眼睛死死盯着照片里那个女人的脸,连呼吸都忘了。
是赵晓梅。
真的是赵晓梅。
那个和她一起在广州歌舞团练舞,一起踮着脚尖熬过无数个枯燥下午的姑娘。
当年她们俩住一个宿舍,赵晓梅比她小两岁,性子腼腆,舞却跳得极有劲儿。
苏雨晴记得,赵晓梅总说自己是北方来的,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能留下来。
后来苏雨晴脚伤退团,再回团里收拾东西时,却没见到赵晓梅。
问起旁人,都说赵晓梅家里出了急事,匆匆辞了职就回北方了。
从那以后,她们就断了联系。
苏雨晴怎么也想不到,时隔五十多年,会以这样的方式“再见”赵晓梅------在她丈夫藏了一辈子的相册里,以陆志明母亲的身份。
她蹲下去,指尖碰到相册的硬壳,冰凉冰凉的,像摸到了一块冻了五十年的冰。
她颤抖着捡起相册,翻到最后一页,再次确认那张脸。
没错,就是赵晓梅。
眉眼间的柔和,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,还有笑起来时眼角那道浅浅的细纹,都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只是照片里的赵晓梅,比她记忆中多了些沧桑,头发也有了银丝。
“雨晴?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
书房门口传来陆建军的声音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
苏雨晴猛地抬头,看到陆建军站在门口,穿着那件她去年给他织的灰色羊毛衫,头发还有些凌乱。
他大概是午睡醒了没看到她,才找过来的。
陆建军的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相册,又落在那个打开的抽屉上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就白了。
他脚步顿在原地,眼神里的睡意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无措------那是苏雨晴五十年里从未见过的神情。
“雨晴......”他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发颤,“你......你怎么打开的?”
苏雨晴没说话,只是把相册举起来,指着照片里的赵晓梅,一字一句地问:“她是谁?你告诉我,她是谁?”
陆建军的肩膀垮了下来,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
他走到沙发边,慢慢坐下,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,沉默了很久。
书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,还有苏雨晴越来越重的呼吸声。
过了好一会儿,陆建军才抬起头,眼睛通红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是赵晓梅。”
“我知道是赵晓梅。”苏雨晴的声音带着哭腔,手里的相册几乎要握不住,“我问的是,她为什么会在你的相册里?为什么她是陆志明的母亲?陆志明......陆志明是你的儿子,对不对?”
最后一句话,她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这么多年的信任、依赖,还有那些被她当成“爱情证明”的丁克约定,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刺,扎得她心口生疼。
陆建军没有否认,只是点了点头,眼泪从眼角滑落,滴在膝盖上的羊毛衫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“是。”他说,“陆志明是我的儿子,赵晓梅是他的母亲。”
07
陆建军开始讲那个藏了五十年的故事。
他的声音很轻,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苏雨晴的耳朵里。
“我和赵晓梅认识,比认识你还早。”
“那时候我刚进部队,她哥哥赵建国是我的战友,我们睡上下铺,关系特别好。”
“后来一次任务,建国为了救我,牺牲了。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,让我帮他照顾家里的妹妹,说晓梅一个人在北方,无依无靠。”
“我答应了他,说一定会照顾好晓梅。”
“后来我到广州执行任务,偶然听说晓梅考进了广州歌舞团,就去看她。那时候她刚到广州,水土不服,又想家,经常一个人躲在排练厅角落哭。”
“我看着心疼,就经常去看她,给她带点家乡的特产,跟她聊建国的事。一来二去,我们就熟了。”
“再后来,我认识了你。”
说到这里,陆建军抬头看了苏雨晴一眼,眼神里满是愧疚。
“雨晴,我第一次见你,就喜欢你了。你在练功房里跳舞的样子,像发光一样。我那时候就想,要是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就好了。”
“可我不敢告诉你晓梅的事。我怕你误会,怕你觉得我心里装着别人,更怕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。”
“我跟晓梅说,我有喜欢的人了,以后会好好照顾她,也会继续照顾她,把她当妹妹看。晓梅很懂事,说祝我幸福,还说以后不会打扰我。”
“可没想到,就在我跟你确定关系,准备求婚的时候,晓梅突然来找我,说她怀孕了。”
陆建军的声音顿了顿,双手紧紧攥着裤子,指节都泛了白。
“我当时都懵了。我问她怎么回事,她才说,之前有一次我送她回宿舍,她心情不好,我陪她喝了点酒,后来......后来就出事了。”
“我那时候特别慌。一边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你,一边是战友的妹妹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------那是建国唯一的亲人了。”
“我不能不管晓梅,更不能让建国的孩子没了父亲。可我也不能失去你。”
“晓梅看出了我的为难,跟我说,她愿意回北方,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,养大。她让我别告诉任何人,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,让我好好跟你过日子。”
“我当时心里又疼又愧,只能答应她。我跟她说,我会定期给她寄钱,会经常去看她和孩子,不会让她们娘俩受委屈。”
“结婚前,我跟你提丁克,不是不爱孩子,是不敢。我怕我们有了孩子,我会忍不住对那个孩子更好,会露出破绽;更怕你知道真相后,会离开我。我想,只要我们没有孩子,我就能把所有的爱都给你,也能偷偷尽到当父亲的责任。”
“每年去北方,我说看战友家属,其实是去看晓梅和陆志明。账本上的汇款,也是给她们的生活费。那个锁着的抽屉,装的是我对她们的愧疚,也是我怕被你发现的秘密。”
“雨晴,这五十年,我对你的好,都是真的。我宠你,疼你,不让你受一点委屈,是因为我欠你的。我知道我错了,错在不该瞒你这么久,错在不该用一个谎言,骗了你一辈子。”
陆建军说完,眼泪已经流满了脸。
他看着苏雨晴,眼神里满是祈求:“雨晴,你骂我吧,打我吧,怎么都行。只求你别离开我。”
08
苏雨晴坐在那里,听着陆建军的话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
她想起刚认识陆建军的时候,他还是个年轻的军官,穿着笔挺的军装,眼神明亮,却不爱说话。
她脚伤退团,躲在宿舍里哭,是他拿着热乎的包子来找她,跟她说“不跳舞了也好,我养你”。
结婚那天,他给她戴戒指的时候,手都在抖,跟她说“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”。
这五十年里,他每天早上给她熬粥,晚上给她读报,出门不管多晚都会给她带爱吃的糖炒栗子;她随口说一句喜欢某个样式的围巾,他就会跑遍整个广州给她买;她冬天手脚凉,他就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。
这些好,都是真的。
可那些谎言,也是真的。
她以为的“丁克约定”,是他权衡利弊后的隐瞒;她以为的“接济亲戚”,是他对另一个家庭的责任;她以为的“完美爱情”,背后藏着一个女人五十年的等待,和一个儿子从未公开的身份。
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,被蒙在鼓里,过了五十年虚假的幸福生活。
“陆建军,”苏雨晴擦了擦眼泪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你有没有想过,要是我永远不知道这件事,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?”
陆建军低下头,声音哽咽:“是。我想过。我想等我们都老了,走不动了,我再告诉你。我怕你中途知道了,会恨我,会离开我。”
“恨你?”苏雨晴笑了,笑声里满是悲凉,“我现在不知道是该恨你,还是该可怜你。可怜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,可怜我一辈子活在谎言里,更可怜赵晓梅,一辈子活在阴影里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已经落满黄叶的梧桐树。
秋风一吹,叶子又掉了几片,像她此刻的心,一点点往下沉。
“我需要静一静。”苏雨晴说,“你先出去吧。”
陆建军看着她的背影,想说什么,却又不敢。
他知道,现在无论说什么,都是苍白的。
他慢慢站起身,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书房,轻轻带上了门。
门关上的那一刻,苏雨晴再也忍不住,靠在墙上,失声痛哭起来。
她哭她五十年的青春,哭她以为的完美爱情,哭她被彻底打碎的世界。
09
那天晚上,苏雨晴没有跟陆建军一起吃饭。
陆建军做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鱼,端到客厅的茶几上,小心翼翼地叫她:“雨晴,吃点东西吧,不然会饿坏的。”
苏雨晴坐在沙发上,背对着他,没有说话。
陆建军叹了口气,把碗筷放在她面前,又坐回对面的沙发上,陪着她一起沉默。
屋子里静得可怕,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,一声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。
直到深夜,苏雨晴才开口:“陆建军,你跟我说说陆志明吧。”
陆建军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赶紧说:“志明这孩子,随晓梅,性子腼腆,但很懂事。小时候就知道帮晓梅干活,学习也好。后来他说想当兵,我没拦着,还托了老战友照顾他。现在他在北方的一个城市当警察,娶了个老师,生了三个孩子,大的都上大学了。”
“他知道我的存在吗?”苏雨晴问。
“知道。”陆建军说,“他小时候就问过晓梅,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,他没有。晓梅没办法,就跟他说了我的事,还跟他说,我有自己的家庭,让他别打扰我。志明很听话,这么多年,从来没主动找过我,也没问过关于你的事。”
苏雨晴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“赵晓梅......她这些年,过得好吗?”
陆建军的眼神暗了暗,声音低沉:“不好。她一个人带大志明,吃了很多苦。前些年得了风湿,腿不好,走路都得拄拐杖。志明让她跟自己一起住,她不愿意,说怕给志明添麻烦。”
苏雨晴的心揪了一下。
她想起当年那个腼腆的姑娘,想起她练舞时认真的样子,心里五味杂陈。
赵晓梅这辈子,也是个苦命人。
第二天早上,苏雨晴起得很早。
陆建军以为她要走,紧张得不行,拦在门口:“雨晴,你要去哪儿?你别离开我好不好?”
苏雨晴看着他慌乱的样子,心里叹了口气:“我不去哪儿,就是想出去买点菜。”
陆建军愣了一下,随即松了口气,赶紧说: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苏雨晴没有拒绝。
两个人走在清晨的巷子里,跟往常一样,却又不一样了。
没有了以前的说说笑笑,只有沉默。
陆建军想牵她的手,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去。
买完菜回家,苏雨晴进了厨房,开始做饭。
陆建军想帮忙,被她拦住了:“我自己来就行。”
她做了简单的粥和咸菜,两个人坐在餐桌前,慢慢吃着。
“陆建军,”苏雨晴放下筷子,看着他,“我想跟你去北方一趟,见见赵晓梅和陆志明。”
陆建军猛地抬起头,眼里满是惊喜:“真的?你愿意见他们?”
苏雨晴点了点头:“嗯。这件事,总要有个了结。躲了五十年,也该面对了。”
10
一周后,陆建军订了去北方的火车票。
出发前一天,苏雨晴特意去商场,给赵晓梅买了一件羊绒大衣,给陆志明的三个孩子买了文具和零食。
陆建军看着她手里的东西,眼眶又红了:“雨晴,谢谢你。”
苏雨晴笑了笑,没说话。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或许是为了陆建军,或许是为了赵晓梅,或许,是为了给自己五十年的婚姻,一个完整的交代。
火车开了十几个小时,终于到了北方的那个小城。
陆志明已经在火车站等着了。
他比照片里看起来更显老,两鬓有了银丝,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,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,看到陆建军和苏雨晴,赶紧迎了上来。
“爸。”他先叫了陆建军,然后看向苏雨晴,犹豫了一下,才小声叫了一句,“苏阿姨。”
苏雨晴点了点头,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:“一点心意,给孩子的。”
陆志明赶紧接过,连声道谢:“谢谢您,苏阿姨,让您破费了。”
陆建军拍了拍陆志明的肩膀:“走吧,先去你妈那儿。”
陆志明点了点头,领着他们往车站外走。
赵晓梅住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,楼梯很窄,墙皮都脱落了。
陆志明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赵晓梅的声音:“是志明吗?”
“妈,是我,还有爸和苏阿姨。”
门开了。
赵晓梅站在门口,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脸上带着病容,手里拄着一根拐杖。
她看到苏雨晴,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:“苏......苏小姐,你来了。”
苏雨晴看着她,心里百感交集:“晓梅,好久不见。”
赵晓梅侧身让他们进来,屋子里很小,只有两个房间,家具都很旧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
“快坐,我给你们倒杯水。”赵晓梅拄着拐杖,想去倒水。
苏雨晴赶紧拦住她:“不用了,晓梅,你坐着吧,我自己来。”
她拿起桌上的杯子,给赵晓梅和陆建军各倒了一杯水,也给自己倒了一杯。
四个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,一时之间,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还是赵晓梅先开了口:“苏小姐,这些年,谢谢你照顾建军。也对不起你,因为我的事,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。”
苏雨晴摇了摇头:“晓梅,这事不怪你。要怪,就怪陆建军,他不该瞒我这么久。”
陆建军赶紧说: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,跟晓梅没关系。”
赵晓梅叹了口气:“其实,这些年我一直劝建军告诉你真相。我不想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,也不想让你一辈子被蒙在鼓里。可他总说,怕你离开他,怕伤害你。”
“我知道,建军是真的爱你。他每次来这儿,跟我聊的最多的,就是你。说你今天又买了什么新衣服,说你做的菜很好吃,说你散步的时候看到一只小猫很喜欢......他眼里的光,是我从来没见过的。”
苏雨晴的心颤了一下。
她想起陆建军每天跟她分享的那些小事,想起他看她时温柔的眼神,心里的恨意,一点点淡了下去。
陆志明看着他们,也开口了:“苏阿姨,我妈说的是真的。我爸每次来,都跟我们说您的事。我知道,您这五十年,过得也不容易。要是您怪我爸,怪我妈,甚至怪我,都没关系。但我希望您别跟我爸分开,他年纪大了,离不开您。”
苏雨晴看着陆志明真诚的眼神,又看了看陆建军通红的眼睛,还有赵晓梅愧疚的表情,心里慢慢有了答案。
她这辈子,跟陆建军过了五十年,有过争吵,有过矛盾,但更多的是幸福和依赖。
她不能因为一个隐瞒了五十年的秘密,就否定掉所有的好。
更不能让陆建军,在晚年的时候,失去他最珍视的人。
她拿起桌上的水杯,喝了一口水,然后看着陆建军,说:“陆建军,我可以不跟你分开。但你要记住,从今以后,再也不能有任何秘密。你的事,我的事,还有晓梅和志明的事,我们都要一起面对。”
陆建军猛地抬起头,眼里满是不敢相信,随即又被狂喜取代。
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声音哽咽:“好,好,雨晴,我记住了,以后再也不会有秘密了。”
赵晓梅和陆志明也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那天中午,赵晓梅让陆志明做了一桌子北方菜,有饺子,有炖菜,还有苏雨晴没吃过的粘豆包。
四个人围坐在小桌子旁,一边吃,一边聊天。
聊当年在歌舞团的日子,聊陆建军在部队的趣事,聊陆志明小时候的糗事。
屋子里的气氛,慢慢变得温馨起来。
下午,陆志明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公园。
北方的秋天很冷,风很大,但阳光很好。
苏雨晴和陆建军走在前面,赵晓梅拄着拐杖,跟在后面。
陆建军牵着苏雨晴的手,很紧,像是怕她跑掉一样。
苏雨晴没有挣脱,任由他牵着。
她看着身边的陆建军,看着他花白的头发,看着他脸上的皱纹,心里突然觉得,或许这样也很好。
她的婚姻,虽然有过裂痕,但最终还是完整的。
她的人生,虽然有过谎言,但最终还是找到了真相。
或许,这就是生活吧。
不完美,却真实。
不圆满,却温暖。
陆建军转过头,看着苏雨晴,笑了:“雨晴,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这儿看看,好不好?”
苏雨晴点了点头,也笑了:“好。”
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像是在为他们祝福。
五十年的谎言,终于在这个秋天,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号。
而他们的故事正规配资平台app,还在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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